那樓梯下的假山,實在是一曲無聲的絕唱。它并非巍然巨制,只是依著樓梯傾斜的走勢,巧妙地嵌在三角的空隙里。這角落,本是建筑中最為尷尬的余白,是功能的棄兒,卻被這方假山一點化,竟成了整所屋宇的眼,最富于靈氣的所在。
這假山,遠觀只是一團蒼褐的、混沌的影。走得近了,那石頭的肌理才豁然分明。它不是光潤的,而是帶著一種被千年風霜啃噬過的嶙峋與褶皺。深深的洞壑,仿佛藏著幽谷的回音;斧劈的紋理,又似凝著遠古的雷霆。那顏色也非一味的枯寂,陰處是沉沉的赭黑,如哲人的凝思;陽處卻泛著淡淡的青灰,蒙著一層薄絨似的苔蘚,那苔蘚在透入的微光里,暈出濕潤的、鮮活的綠意。
石與石的縫隙間,竟有細泉淚淚地滲下,不聞其聲,但見那石壁永遠是一片潮潤的、含蓄的深色,仿佛這山是有生命的,在靜靜地、綿長地呼吸。
妙處更在它的姿態。它絕不是呆笨地蹲踞在那里,而是有著一股向上的、飛動的氣勢。幾塊主要的豎石,瘦、透、且奇崛,宛若畫中倪云林的筆意,簡到極處,也傲到極處。它們相互揖讓、穿插,構成一種危險的平衡,仿佛頃刻便要崩落,卻又在億萬年的時光里凝固了這驚心動魄的一瞬。那清泉的脈絡,便順著這石的骨骼蜿蜒而下,時而在凹處聚成一汪清淺的、照得見人影的潭,時而分成幾縷,消失在下層疊石的背后,只留下一道水痕,引人無盡的遐思。
我常癡想,這究竟是石的雕塑,還是時間的化石?它仿佛將大理的千山萬壑,那蒼山的雪,洱海的月,那橫斷山脈的層云與飛霧,都濃縮于這咫尺之間。它是一本無字的書,寫著宇宙的奧義;又是一面澄明的鏡,照見內心的丘壑。
樓梯是通往居室的實用之路,而這假山,卻是通往精神后花園的津梁。每一步踏在木階上,目光卻不由地被這方小景勾了去,于是塵世的煩囂便在這一級一級的登攀與凝視中,悄然濾去了。它無言地告訴你:美,不必在遠方,不必是龐然,它恰恰生長在最被遺忘的角落,以最謙卑的姿態,成就最闊大的天地。
這樓梯下的假山,便是這民宿的魂。它讓建筑有了呼吸,讓空間有了詩意,也讓每一個過客的心里,種下了一座微縮的、永恒的云南。